"人与强权的斗争, 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。" ── 米兰·昆德拉 (Milan Kundera)

Friday, May 4, 2012

4月28日,晴转雨/雾

我的428,427日开始。

428前夕的空气依旧紧张,高官如常在放狠话,但白色恐怖气氛不比709前夕凝重。虽然当局宣称当天不会封路、公交服务如常,但经验告诉我,还是提早入城为妙。对这个政权,再少的期待或幻想都是我们承担不起的奢侈!

27日晚上,在城里实在没事可做,便出去逛,感受一下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。最佳目的地,当然是处于风口浪尖的独立广场。

去到广场,时间还不到9点。独立广场围满了有刺铁丝网,把独立牢牢锁在里面,成为权贵、朋党的禁脔;把人民群众狠狠挡在外头,与独立绝缘!这不啻是马来西亚现状的最佳写照:一小撮人得到了独立,骑在大部分人的头顶上;大部分人并没有得到独立,唯一的改变只是头顶上的殖民者换了肤色55年的“独立”岁月,把权贵、朋党养得脑满肠肥,却把人民群众逼得苟延残喘。
马来西亚特色民主
声声激昂的“默迪卡”犹在耳边回荡,曾几何时这个见证国家“独立”的历史性场所已成了国家权力机关的俱乐部、豪商巨贾的公关场,贵为主人的人民群众偶尔想使用,反而被大官小吏滥用司法程序、执法机关,横加阻挠。

广场里头疏疏落落的布置了一些警察在守卫,铁丝网外面也只有几十个公众在“探视军情”,即使加上隔了一条马路的街角或站或坐的几十个,也不过百来人左右。我沿着铁丝网漫步,一直走到京那巴鲁路交通圈,见到暗处都有警察躲着、路障也密不透风。这时的气氛,外弛内张。碰到一个60多岁的华裔大叔,聊了起来,他对我提早入城不以为然,坚持相信当局“不会封路”的说法。话不投机,便没多聊。

时间越来越晚,路障外面的人群也越积越多,老、中、青不缺,各种族都有,当中不少是集会初哥。

午夜将至,原本已移师旧法庭大厦的一群大专生和“占领独立广场”运动人士终于被警察违法清场。从近距离看着一个个乖乖地自己走出来的被逐人士,我心里不禁在想:换作是别的国家,这清场又会是怎么一幅光景呢?大概是坚持坐在地上不动,然后一个接一个被抬出来吧!马来西亚人的温驯足以让外国人看傻眼,或许也正因为这样,执政集团才往往不把成千上万的集会者放在眼里吧!

午夜过后,为428大集会“热身”的群众已多达两三千人,场面热闹非常,活像个嘉年华会。大家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期待 --- 当然还有一丝不安。广场外缘的马路渐渐的从双车道变成单车道,许多路过的车辆都鸣笛表示支持,几辆警察巴士驾过时甚至遭受阻力和倒彩。

那一晚,我逗留到1点多才离开,依依不舍。

第二天,起了个大早,主要是夜里睡得不太好。从寄宿处望出去大街,水静河飞。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?我不禁在想。收到了吉隆坡主要入城公路被封的消息,庆幸自己提早入城,也为昨晚的大叔那种麻痹思想而感叹:在这么奸诈的敌人面前,多算总比少算好!

提醒了所见到的国外来客避开市中心,再稍作准备,未到10点便退房,还碰到一个同是出席大集会的栈友。为了避免半路被拦下,暂时把黄衣穿在里面。怎知一出到大路,就见到满街满巷的黄男绿女,警察也没多加为难,气氛比709少了一分紧张。时间才10点,茨厂街一带已是黄山绿海,人潮汹涌。

10点开外,到了隆雪华堂集合,槟华堂的几位领导也到了,一行约30人在会长和青年团长率领下出发。华堂领导积极参与公民社会抗议集会是比较罕见的,值得肯定。只不过,各位领导都以绿衣示人,虽配合了八大华堂之前的联合声明基调:“共赴428:追求绿色民主,打造永续乡土”,却似乎与净选盟3.0大集会保持距离以留余地。

我只买到绿色集会绿衣,却买不到Bersih黄衣。然而,428前夕,绿色集会主办者向政府喊话说愿意取消集会,条件是政府撤回莱纳斯稀土厂的临时营运执照。即使政府真的撤回那纸临时执照,那么武吉公满山埃采金、亚洲稀土厂、核电厂计划那些账要怎么算?感觉绿色集会主办者有点投机,少了对环境正义的坚持。于是,我把那件绿色新衣收起来,宁愿穿上普通黄色T恤赴会。

10点半左右,跟着隆雪华堂大队就近搭乘单轨电车到咖啡山站,再从那里走到城中城。到了城中城,大队也没停留,就直接往市中心方向走,融入其他队伍中。一路上没喊几句口号,也没遭遇警察阻拦,感觉就是少了一点激情。

队伍行进中有段小插曲:队伍中有人举着送葬幡旗,写着LYNAS大名,顶部还缠着素色花圈,颇有新意。可是,另一人举着雪兰莪州旗,却也在旗杆上绑了个同样的花圈!我连忙快步追上去,让他把花圈给拆了。

队伍去到马来亚银行总部附近路口已近12点,只见人山人海。约莫在Lebuh Ampang 路口,有一大群人在高喊“烈火莫熄”。428大集会主办当局曾表示禁止带有政党色彩的口号,所以集会者当中也有人反对喊“烈火莫熄”、“打倒巫统”等口号;另一方面,有人质疑,像428大集会这种挑战权威的集会,本身就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和针对性,集会者是否真的有必要刻意回避特定口号,假惺惺地保持中立呢?孰是孰非,有讨论的空间。

跟着隆雪华堂大队走到中央艺术坊,同行的友人建议先吃午餐,便脱离了大队。

从早上到下午3点左右的“上半场”,所遇见的警察态度都不错,没有为难集会者,也没有显露敌意,可算展现了专业精神。友人是新中年,但还是第一次参与大型集会,对集会上的事物都感到新奇。见到警察的平和态度,他兴致勃勃地与他们合照,还不住地说:“集会者这么多,连警察也不敢动!”我只淡淡地告诉他:不是不敢动,是时间还没到!后来,“下半场”所发生的警察暴力事件被我不幸言中。幸好,骑机车的友人已先行离去。

午餐是在中央艺术坊附近吃的,小小的餐厅里坐满了黄衣人,生意好到不行。因怕了大集会而休业的业者,真是够笨的!为我们捧餐的,竟然是个洋人,心里不禁在猜:搞不好这是餐厅因员工上班路被封,而临时拉来帮忙的游客呢!

用过午餐,随人潮挤到律师公会大楼前。集会者实在太多了,很多时候并不知道前方究竟发生什么事,只能随着人群坐下、站立、喊口号、唱国歌。。。很不巧,今天所见到的伊斯兰党志工(Unit Amal)、净选盟指挥人员真的没有几个,很多时候出现群龙无首的现象,就像在过去的净选盟大集会所碰到的情况那样。我觉得,净选盟的领导太多、干部太少。其实,举行过两场大型活动后,应该已有经验去改善组织方面的弱点。依靠伊斯兰党志工是不大恰当的,毕竟该党已不再参与领导净选盟,何况还存在“净选盟大集会被骑劫”的杂音。

今天的太阳真够毒辣,集会现场的气温可能近40度,再加上拥挤的人群,不少人都受不了,纷纷中暑。

坐在人群当中,有消息传来说另一边有集会者突破了防线闯入独立广场,不少人很兴奋。虽然此事后来引起了“到底是谁带头突破路障”的争议,甚至有人追究背后的“黑手”。其实,纠缠于这个议题,只会陷入当权者预设的陷阱中,模糊了焦点。真正应该讨论的议题是:独立广场到底属于谁?当局是否有权力和理由垄断广场使用权?我们必须夺回这个公共空间诠释权和近用权。再说,如果我们一直在当局划定的圈圈中活动,何年何日才能取得突破?有人说,在这一天,独立广场以外的吉隆坡都成了“独立广场”。这种说法确实很励志,但也很阿Q

不禁回想起1998920日午后,几万人在国家清真寺听过失势的安华演讲后,突然冲出马路,浩浩荡荡地向独立广场进发,人数不多的警察措手不及,让示威者轻易进驻广场。我随着10万人真正地占领了独立广场,把首相马哈迪、总警长拉欣诺痛快地骂了一个下午。自此之后,每逢大集会,警方总是把独立广场围得密不透风,深怕集会者跨越雷池半步。他们所保护的,不是广场,而是权威。

人群把大集会开成嘉年华会,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,也为了安抚当权者的不安。然而,据我所知,世界历史上还没有以嘉年华会推翻暴政的事例。

时近三点,大集会结束了,人群开始解散。然而,道路依然被封锁,公交系统仍然停摆,人群只能在街上游荡。三点半左右,疲累的我百般无聊地坐在中央艺术坊附近的巴士站,突然听到巨响,然后是一阵骚动。抬头望去,十字路口出现水柱,还有烟雾,一群集会者正奔跑过来。忘了把背包里的粗盐取出,便赶过去看个究竟,顺便拍照。谁知刚到路口,“啪、啪”两声,催泪弹又射过来了,泪眼迷蒙的人群都往回跑。在慌乱中,街边突然有一个店家开闸,放我们这群集会者进去避难。一进去我就忙着用水涂抹眼皮和脸皮,有人递来盐巴,我“中弹”状况比较轻微,便没服食。原来那是一家印裔同胞开的文具店,及时解救了大约10个人的危难,大家离去前都向他连声称谢。其实,那一带的集会者当时都已走得七七八八,在上空盘旋的警方直升机应该看得很清楚,根本没必要浪费弹药。

从文具店出来,走向中央艺术坊,却处处遇着路障,而不远处的路口又有催泪弹挡路,觉得警察根本是在包抄,而不是驱散集会者

好容易逃到了指天街,仍不见巴士踪影,只好走去火车站碰运气,半路上遇见净选盟联合主席沙末赛益。到了火车站,又是人山人海,折腾了一番才买到车票,又等了许久才搭上电动火车。候车时,只见整个月台都是黄衫绿衣,大家累得席地而坐,但都兴高采烈地叙述着集会经历。



在回程的接驳巴士上,好奇地向剪票的大哥询问在巴士在集会期间的临时起站,而他提到公司老板因大集会而蒙受的损失,我就乘机诉说自己参加大集会的经历及缘由,除了为大集会辩护以外,也向外传播我们的讯息。旁边一名大姐静静地聆听着,两人都不像会上网的人,但都没有露出抗拒的表情。当权者掌握了主流媒体,无时无刻不在抹黑我们,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找机会以口述方式,向没有上网的普罗大众传播讯息,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。


回到家里上网,才知道3点过后,警察在广场东北方一带狂乱施暴,毒打集会者和记者,连主流媒体记者也遭殃。短片里的画面触目惊心,特别是失控警车在Sogo附近把集会者撞得飞起那一幕!虽然现在政府同意设立“独立调查团”调查警察暴力,但是种种迹象显示我们不宜太乐观。再说,从警察施暴的手法(不分情由的惩罚式、围殴式毒打以及不佩戴名牌和编号的做法来看,警察暴力似乎不是个别警员的失控行为,而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有预谋心理战,即使最终惩罚了一两个警察也没太大意义。709大集会的最大意义在于帮助人们克服了对上街抗议的恐惧,警方在428大集会上的暴行正旨在把时钟拨回709以前(当权者最近不是发明了“时光机器”吗?)。


警队行为不专业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问题,症结在于一行为专业的警队不会助纣为虐,因而不符合暴政的要求。这也是政府与警队抗拒IPCMC(警察行为不检投诉独立调查委员会)的根本原因。这几天,内政部长甚至说没收记者摄影器材、毁灭摄影成果属警方标准作业程序,还赞扬警队表现专业,这等于是在集会者和媒体的伤口上洒盐。

在日记本上,我记下了这一天:4 28日,晴转雨/ (雨是水炮射出的酸雨,雾是催泪弹喷出的毒雾),警察大暴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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